花边

抢救原始森林的年轻人 | 绿色和平经典回顾

2022年10月28日

回望2022年的夏天,我们依旧保留着这个夏季与高温、干旱、洪水、大火有关的深刻记忆,全球气象灾害已经成为全人类急需直面的问题。森林生态系统,对减缓气候变化、维护生物多样性有着重要意义。据国际环保机构绿色和平统计,中国保存最完好的原始森林位于云南。2016年,绿色和平的调研员吴浩在遥感卫星地图上观察到,在香格里拉原始森林区域内,非法采矿造成了当地森林植被的巨大破坏。陈姝璇、吴浩等绿色和平成员深入香格里拉,展开了一场“抢救”原始森林的行动。

2016年6月22日,香格里拉县翁水村源头的山谷内的原始森林美景。©肖诗白/绿色和平

2016年,陈姝璇带领队员两次探访云南香格里拉的原始森林。第一次是在春天,随着山地海拔从几百米攀升到将近5000米,陈姝璇见到地理书上阔叶林、针阔混交林向针叶林过渡的层次分明的场景。

经过香格里拉北部格咱乡一座海拔约4000米的高山时,积雪未融,一树一树、十几个种类的杜鹃花,火焰般烧遍漫山遍野。从植物学的角度,花开有声,但过于微弱,人耳常常听不见,但那次,队员们似乎头一次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经历了颠簸车程和艰难爬行的队员们,顶着被疲惫和寒冷折磨得暗淡无光的脸,站在“天然的高山花园”中,他们的心重新被点燃。

2016年6月25日,香格里拉县海拔3913米的小雪山上丰茂挺拔的森林植被。©肖诗白/绿色和平

陈姝璇在云南长大,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震撼的原始森林景观。

香格里拉被称为“人间天堂”,位于青藏高原西南部,横断山脉腹地,怒江、澜沧江、金沙江在此处并行奔流而不交汇,形成著名的三江并流世界奇观。这里拥有森林、雪山、冰湖等多样壮丽的自然景观,以及丰富的野生动植物物种,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世界遗产委员会评为“世界自然遗产”。

香格里拉慷慨地向这群远方来客展示她的美丽,也袒露着伤口。由于这里有天然丰富的矿藏资源,陈姝璇和同事一路见证着,因为矿区非法开采被破坏的植被,以及裸露出黄色岩石的光秃秃的山坡。

而他们此行,就是为实地调研这些非法运营的采矿场。

当时,陈姝璇26岁,在国际环保机构绿色和平任森林项目主任。她和同事们此次走访的,是香格里拉深处“未被侵扰的原始森林景观”( Intact Forest Landscapes,简称 IFL)

简单地说,IFL是一张定期更新的全球范围的遥感地图,绘制着原始森林的边界,科学家们可以用它来监控这些地球上最原始最珍稀的森林的退化情况。

根据2014年数据,在这张地图上,中国境内的IFL仅有695万公顷,占全球总面积的0.6%。从2000到2013年,中国的IFL退化了6.6%;其中,一半以上退化的IFL位于云南省西北部。

绿色和平调研员吴浩在研究遥感影像时,在云南西北部IFL大面积退化的地区,发现了开矿痕迹,其中还有矿场开在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的核心区内——在世界自然遗产内开矿?矿权是否合法?矿场是否还在运行?……

吴浩在绿色和平工作了11年,他中等个头,话不多,被同事称为“技术宅男”。他的工作是通过卫星、遥感技术等去观测森林,需要田野调研时,他也乐意用脚去丈量森林。

那年,吴浩的儿子刚出生。儿子在长大,森林在消逝,吴浩觉得自己得行动起来,“确保儿子和儿子的孩子的未来”。

森林项目的几位同事决定深入到实地去调研。

吴浩在三江并流原始森林(受访者供图)

陈姝璇是此次任务的领队。她鼻梁上架副眼镜,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状。生活里,她性格温柔、害怕冲突,但加入绿色和平后,陈姝璇和同事一起勇敢推动企业和公众直面棘手的环境议题,他们和全球知名化妆品、食品企业对话,倡议他们停止使用毁林棕榈油,调研知名造纸企业违规砍伐天然林等。

这年3月,陈姝璇、吴浩、康琳等绿色和平成员从北京出发,抵达香格里拉。陈姝璇第一次带队,内心紧张,好在队伍里来了经验丰富的钟峪。

钟峪开一辆越野车,早早在香格里拉等待与他们汇合,她看上去利落沉静。钟峪是大家眼中的传奇人物,她属于国内最早一批登山爱好者,90年代就踏足珠穆朗玛峰,还是全球第一个登顶哈巴雪山的女性。她曾在绿色和平担任多年行动统筹的工作,连续4年担任青藏高原及珠峰北坡“亚洲水塔”(冰川消融)野外考察的领队。此时,她已经从绿色和平离职,作为前同事加入现场工作小组,提供协助。

现场工作小组由陈姝璇担任领队,负责大家的食宿和整体行程。吴浩通过GIS技术识别矿点的具体位置和行进路线,钟峪则担任这趟行程的向导和司机。

一行人先到达德钦县,直奔白马雪山的一处矿场,再去著名的“松茸之乡”格咱乡,吴浩在此处标注了一家锑矿公司。

一路上,有美丽的原始森林风景作伴,但高原调研的艰辛还是让成员们疲惫不堪。经常车开到半山腰,前方延伸出一条乱石密布、土壤松动的路,只能下车徒步。

在抵达锑矿公司之前,成员们在海拔为3913米的小雪山垭口,见到了一片被火烧毁的林地,一侧的石碑记载着,这里是小雪山林场,1982年特大森林火灾的发生地。毁坏的高山植被难以修复。30多年过去,陈姝璇看见,经过了人工修复的小雪山林场依旧是满目疮痍,补种的云杉及冷杉高度只有约1米,比被火烧过后的残缺树桩高不出太多。

2016年6月20日,香格里拉县小雪山垭口,火灾对林场的毁坏仍清晰可见。©肖诗白/绿色和平

他们继续向前。向一位牧民问了路,找到了锑矿,确定还在生产。那一次,天色太晚,他们先下山,徒步回到车停的地方。
山的一面是苍翠完好的森林,另一面就是由于野火烧山和矿区开发而裸露出岩石的黄褐色山坡,强烈的对比牵扯着队员们的心。钟峪说,“幸好来了。我们可以阻止对地貌和森林更大规模的破坏,前半程走过的那么美的路,还可以保留下来”。

绿色和平小队在路上的其中一站,是去海拔五千米以上的白马雪山区域,重点调研那里的一处矿场——在这样的高海拔区域,所有人都面临着体力问题、可能的高原反应和突遇极端天气等风险的挑战。

出发前,陈姝璇在健身房锻炼了三个月,到达现场,她才发现自己低估了高海拔爬山对人的身心考验。

位于香格里拉深处、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只有为了采矿临时开出来的山路,没有村落,也鲜少能遇到当地人问路。队员们为了找到矿点,在石子路上颠颠簸簸地坐了三四小时的车后,再徒步。一爬就是大半天,一天只吃一顿饭。最长的一回,他们来回走了二十公里。

行走在高海拔山路上,比平地要耗上两三倍的力气,作为队伍里唯一的男性,吴浩总是走在队伍最后。他用手机公放两个多小时的音乐剧《悲惨世界》,为自己也为队员们打气。

队员们住宿的地点在德钦县,藏族人民心目中神圣的梅里雪山也位于此,这里还有传说看到后会幸运一整年的奇观“日照金山”。但陈姝璇回想起梅里雪山,印象最深的是有天半夜,房间里取暖的火灭掉了,她和同屋的康琳冷到睡不着,最后两人靠聊天熬过了那个夜晚。

陈姝璇在山上与同事们休息(受访者图)

在白马雪山,队员们还经历了一次惊险的失联。那时,陈姝璇被壮美的雪山风光所吸引,只顾着朝目的地前进,没有留意到由于体力差异,五个人的队伍已经走成了三组。他们前后看不到彼此,山上信号又不好,姝璇和队员们的联系中断了。

陈姝璇隐隐有些担心,但想到同行的都是资深调研员,经验不足的她并没有在意,也忽略了高原上易遇突发情况,队员分开走有风险。途中休息时,殿后的吴浩匆匆赶来,第一次对组内后辈说了重话, “你这个PL(Project Leader,项目负责人)怎么当的!”

陈姝璇怔住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作为领队,有责任确认每位队友的安全问题。错愕之余,陈姝璇也开始反思:是不是把这次调研当作普通的出差,从一开始就没有拿出团队负责人的担当?

初步的走访后,陈姝璇一行人先回北京。6月,她第二次去香格里拉,邀请了专业的摄影师和植物学家同行。

这次,陈姝璇不再依赖资深同事,开始有意识地承担起领导和组织工作。每天白天出发前,她会带着大家捋一下当天的计划。晚上从山上回到住宿地,队员们坐在一起回忆当天的活动,陈姝璇负责记录和总结:几点钟到了哪个地方、发现了什么,产出的现场笔记也就确保了不遗漏任何细节,为日后报告的撰写提供素材。

这一次,绿色和平小队目睹了非法开采给森林造成的更大的破坏。难以想象,在那人迹罕至的、茂密的森林、高山灌丛和草甸之中,曾有开矿的炸弹定时爆破,为了开路挖洞大片树木倒下,生生辟出来的道路上运矿的卡车倾轧而过,还有被尾矿矿砂覆盖、看起来已是泥土色水池的尾矿库。

矿区尘土飞扬,似乎给绿色的森林也蒙上了一层灰尘。更严重的是,区域的生态环境遭到了不可逆的损坏:植被破坏,土壤、河流受到污染。三江并流区域是世界生物多样性最为丰富的地区之一,这里独特的自然生境——也是野生动植物赖以生存的栖息地——却在不断遭受侵蚀,威胁生态安全和物种生存。

陈姝璇也看到了矿工的生活。在当地,开采的矿石是靠矿工装上板车,再推上山坡的。队员们从矿工那儿了解到,当时在矿上,他们每车推700斤到800斤矿石,每天6小时,推上十几车,才能赚到两、三百块钱。在一座陡峭的山坡上,他们遇到一位矿工,他正沿着陡峭的之字形山路往上推, “我们爬山都觉得很累,他们还要把那个矿车推上去。”

2016年6月21日,香格里拉县桑都格勒钨钼矿尾矿库。©肖诗白/绿色和平

污染和破坏触目惊心,好在还有奇花异草给大家带来一丝慰藉。有次,车子行驶到一处陡峭的山坡,车窗外凄风苦雨,山雾弥漫,大家心惊胆战。突然,植物学家兴奋地高喊一声“停车”,下车后,他快速跑向悬崖边几朵紫色的花朵,原来是几株绿绒蒿。那丛开着轻盈艳丽花朵的植物,就是让国内外植物学和园艺爱好者目驰神迷的绿绒蒿属植物家族的一员,它是颇具代表性的高原植物,被称为“离天空最近的花朵”。

第二轮调研中,他们不仅拍摄记录了第一手的自然环境破坏现场,也为受影响的植物物种进行了及时的识别和标记。6月底,调研结束,绿色和平小队回到北京,等待他们的是新的挑战。

位于北京东城区的绿色和平办公室内略显杂乱,成员紧张有序地忙碌着。一间没有窗户的幽暗会议室,成员们称之为“小黑屋”的地方,是绿色和平同事遇到瓶颈时最常展开讨论的去处。

回京后,绿色和平森林项目小组的成员紧锣密鼓地撰写调研报告,准备尽快将调研到的违规行为报告给相关政府部门。

其实,在实地调研之前,绿色和平小队已经开始了细致的桌面调研。为了收集和核查一些公开信息,负责和政府沟通工作的康琳就待在小会议室里,不断地给相关部门和企业寄信函、打电话来获取信息,“具体打了多少个电话已经不记得了,可能有上百个。”

电话那头的人反应不一。有些客气地拒绝回应,有些质疑她的动机,直接恶狠狠骂人的也有。

被骂那次,康琳崩溃过。她郁闷了一阵后再次拿起电话,继续努力把事情推进下去。她有心理准备,做环保工作不可能那么顺的。“他们可能不了解情况,我们就让他们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2016年7月,绿色和平发布了《严格保护之外的原始森林——云南省“未受侵扰原始森林景观”受矿业侵扰退化调研报告》。报告指出,经过两次实地走访,以及前后的桌面调研,绿色和平发现云南省西北地区有24个正在开发或即将开发的矿点位于IFL范围之内,其中三个矿点在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核心区和缓冲区内,面积总和近4平方公里。而根据世界自然遗产的国际公约和云南省的相关管理规定,世界自然遗产的核心区禁止矿产开发。

报告发布后,康琳列下所有和云南原始森林保护的相关部门,逐一寄出情况反应函。他们希望能唤起云南地区相关部门对此问题的重视。

绿色和平反映的问题正符合当地政府的生态文明建设工作方向。8月,让康琳惊喜的是,她收到当时香格里拉市副市长的电话邀请,他们想见面了解更多情况。

见面会上,绿色和平深入讲述了更多他们调研所得的情况。真的是“头一次”,康琳至今仍感叹“幸运”,或许是被绿色和平扎实细致的调研内容所打动,或许是幸运地遇上一位愿意开放听取意见的市长。之后,在云南省政府的牵头下,香格里拉政府对辖区内非煤矿山和环境违法违规建设项目进行摸底排查,并要求违规开采的矿产企业停止生产并进行政处罚。

自此,三江并流原始森林保护的工作被摁下了快进键。

同年12月,绿色和平收到云南省林业厅和香格里拉市政府的正式回函,回函中详细回应了各部门针对绿色和平反映的问题所采取的积极有效的行动。2018年,云南省政府进一步从法律法规的角度上明确,确保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地范围内停止一切勘查开采活动。     

2016年11月,中国政府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交了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保护报告。报告确认,绿色和平提到的位于世界遗产地内的3个矿山已经被关停,并承诺不会再有新的矿产开发。2018年,当地继续开展调查并关停所有在世界自然遗产地区的矿产活动。2020年,当地开始开展生态恢复工作,大多数地区自然恢复,对少数有地质灾害的地区进行了人工恢复。

守护三江并流内原始森林的工作圆满结束了。

吴浩和同事趁热打铁。2017年,他们再次奔赴云南,走访恐龙河保护区。这是中国本土唯一的原生孔雀——绿孔雀分布最为密集的区域。吴浩和同事们在这里发现,违法矿产开发等正在破坏绿孔雀的家园。2017年7月,绿色和平发布了报告《绿水青山还是金山银山——云南绿孔雀栖息地变迁研究》。

2017年6月17日,小江河新建电站建筑位于石羊江的支流小江河河谷中, 虽然该建筑只是和云南恐龙河自然保护区接壤,但与其连接的道路横穿了保护区核心区。© 李玮 / 绿色和平

依旧是得益于扎实的调研,他们收到云南省环保厅的邀请,对当地环保工作提出建议。2018年6月,云南省环保厅将初步划定的生态保护红线公示,绿色和平积极联系并提议:将所有原始森林都纳入“红线”。让成员们振奋的是,“红线”正式出台后,他们建议纳入红线的区域全部被采纳。


钟峪如今生活在云南,用自己的方式继续着环保事业。2018年春天,钟峪在绿色和平的邀请下,在云南大理海拔3200米的志奔山,攀爬上一株树龄超1100年的云南铁杉。她配合包括极限运动摄影师在内的两位攀爬者,拍摄了这株千年古树的10亿像素高清等身巨照,为世人研究天然巨树在原始森林生态系统中的作用提供了一种新途径。

陈姝璇则在绿色和平的森林与生物多样性项目组,尝试用丰富的线上传播和线下活动,吸引公众参与到环境保护中来。她相信,只有聚集更多人的力量,才能实现绿色和平的口号:“Positive Change Through Action(行动带来改变)。

六年过去,如今回望三江并流项目,几位项目成员思考得更全面:当地的植被恢复如何?尾矿是不是已经被植被覆盖?当年规模庞大的矿厂关闭,靠矿厂维持生计的工人如何谋生?他们的生活怎么样……对当地人来说,保护故土和改善生活同样重要。

2016年6月20日,香格里拉县斯各锑矿矿区宿舍门口,矿工正在给自己的伙伴理发。©肖诗白/绿色和平

由于高海拔特有的地貌气候和以自然恢复为主的修复方式,矿区植被的生长相对于低山和平原地区是较为缓慢的,从遥感图上,绿色和平小队当年走访的那几处矿点,吴浩还没有看到特别明显的变化。

如果有机会能回访香格里拉,他们想再爬一次山,再去格咱乡、去白马雪山上看看。高山植被的恢复需要漫长的时间,但他们期待着,曾经黄褐色的尾矿库上,萌芽中的草木开始将山坡染成新绿。

[1] https://intactforests.org/

[2], Greenpeace, 2014

[3] 《严格保护之外 的原始森林云南省“未受侵扰原始森林景观” 受矿业侵扰退化调研报告》,绿色和平,2016

[4] https://www.travelxj.cn/NaturalHeritage/zh-cn/Articles/bb20553839f9a9d2dc262182f68b0650.html

[5] 解读《云南省生态保护红线》,http://www.yn.gov.cn/zwgk/zcjd/bmjd/201904/t20190404_155081.html,2018

[6] Analysis and Conclusion by World Heritage Centre and the Advisory Bodies in 2021, https://whc.unesco.org/en/soc/4209,2021

[7] 德钦县自然资源局关于贯彻落实云南省委省政府环境保护督察反馈意见问题涉及我县重要 环境敏感区矿权整改情况公示, http://deqin.diqing.gov.cn/zfxxgk_deqin_zrzyj/fdzdgknr/tzgg/202111/20211130_154535.html,2021

[8]未受侵扰原始森林中的矿业魔影,https://www.fx361.com/page/2016/0912/248332.shtml

[9] 钟峪:干环保是一个“魔咒”,http://www.china-europa-forum.net/article4460.html

[10] 我们为1100岁巨型古树拍下了第一张“肖像照” | 特别行动在云南,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4059365077156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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