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月,哥伦比亚西南部城市卡利(Cali)开始逐渐吸引来自全球各界的目光——“昆明-蒙特利尔全球生物多样性框架(以下简称“昆蒙框架”)”达成后的第一次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缔约方大会(CBD COP16),正在这个富有文化与生物多样性的南美洲城市举办。
大会期间,关于森林生态系统保护的讨论预计将再度成为焦点。长达几十年的大规模造林,使中国成为全球为数不多的森林净增加国,但在森林管护和森林生态系统的多重效益上仍欠缺足够讨论。时下,植树造林、购买林业碳汇似乎成为一种减碳“万金油”。对此,环保组织认为,比起盲目造林,现在需要的是突破将森林视为“碳”库的单一视角,并始终警惕:不加区分的造林是否真的在保护森林?
文章来自绿色和平东亚分部与苏州高新区(虎丘区)碳中和国际研究院,首发于TMRW
10月21日,CBD COP16在南美洲城市卡利召开,受到各方瞩目。一方面,各缔约方提交各自的“国家生物多样性战略和行动计划(NBSAP)”的进度和质量备受关注——这直接影响着“昆蒙框架”是否能在各国推进执行;另外,生物多样性与气候变化协同治理的必要性在“昆蒙框架”的若干目标中被明确提出后,关于以何种方式推进这一协同治理的探讨和争论持续不断。此次卡利的大会上,各缔约方也将围绕“生物多样性与气候变化”的决定草案做进一步讨论,就需要推进的行动和避免的问题达成进一步共识。
全球森林生态系统在维持生物多样性、调节气候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由于森林在固碳方面的巨大潜力,自2016年《巴黎协定》签订以来,很多政府和机构寄希望于通过增加森林碳汇以及推动碳市场交易来促进碳中和的实现,例如世界银行的森林碳伙伴基金目前已在15个全球南方国家进行试点项目,预期在2024年产生超过2400万个碳信用 [1]。
但是,需要清醒认识到的是,森林碳汇的持久性和稳定性有着各种不确定性,甚至存在由碳汇转变为碳源的风险。而且,忽视森林其他生态系统服务功能,仅追求碳汇增加的造林和森林管理措施,可能是以破坏原有自然植被、或牺牲生物多样性恢复的潜力为代价的——在实施气候行动时需要积极避免这种“代价”的发生。
越来越多的企业热衷于购买林业碳信用来抵消自身部分排放,在庞大需求的刺激下,仅关注“碳汇”的造林、森林管理等项目层出不穷。此时,我们更需要突破单一的“碳”视角,重视森林各项生态功能的系统性修复,以生物多样性和气候变化协同治理的思路,最大化实现森林在保护生物多样性、应对气候变化、改善社区生计的多重效益。
“碳”照灯下,被误解的森林
对于林业碳汇的过度追捧,会导致把碳作为单一指标来衡量森林价值或规划森林恢复与经营,造成森林的其他生态功能被忽视甚至受到损害。植树造林是林业碳汇项目中的主流类型之一,而常绿单一树种人工林通常是大规模造林的优先选择[2]。与经过长时间演替所形成的天然林相比,这样的人工林缺乏物种多样性,系统稳定性差,在面对火灾和病虫害时会更加脆弱。
另一个令人担忧的现象是,为了追求碳汇效益,许多植树项目将新森林营建在原本没有森林生态系统的地方——在不该造林的地方造林。在这种情况下,原生生态系统遭破坏而付出的代价可能要远超出新营建森林产生的单一碳收益 [3] [4]。一方面,营建碳汇林对水资源利用的影响是巨大的,造林区域的实际蒸散发量将增加,而径流将减少——这会减少可供其他用途的潜在水资源,对于区域水文循环和粮食安全的影响都难以估计[5] [6] [7]。
另外,不合理的造林还会造成土壤侵蚀和退化,进而导致地下碳储量的释放。以草原造林为例,草原生态系统并不是退化的森林,而是经过长时间演替形成、具有丰富生物多样性、富含碳(主要以地下碳储量的形式存在)的生态系统 [8],因此将其转化为人工林的环境代价是非常高的。虽然在这些地区通过植树造林可以迅速增加地上碳储量,但这些碳更容易受到干旱、火灾和木材采伐的影响 [9]。此外,草原储存的碳很大一部分封存于地下根系和土壤中,而造林导致的土壤扰动将对原有的地下碳储量产生难以逆转的负面影响 [10]。
扩展视野,
实现健康森林的“共生力量”
仅以碳库的视角去看待森林是不可取的,这种思维模式一旦形成,将会带来对于社会公平和环境正义的损害。而综合考虑社会和生态系统健康的森林修复,则不仅能够直接改善当地的生态环境,帮助边缘群体和原住民保障食物和用水安全、拓宽生计来源、摆脱贫困,也可以提高当地气候变化减缓和适应能力。
这样的实践,在世界的不同角落正在悄然发生。
哥伦比亚,作为此次 CBD COP16 的东道主,是全球生物多样性丰富度第二大国,其生物多样性占比接近地球的14%,国土的57%被郁郁葱葱的森林所覆盖。但在丰富的自然环境之外,这个国家经历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血腥内战,至今仍深陷毒品、武装力量、暴力犯罪等社会问题。即便在2016年内战得以平息,但如何帮助大量失地农民和前武装人员脱贫,实现农业的可持续转型,仍然是政府面临的重大挑战。
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是鼓励那些种植古柯(毒品原料)的农民回归到咖啡种植传统。近年来,众多国家机构和资金开始支持该国的咖啡小农,恢复农林复合经营或传统的遮荫种植方式。鉴于哥伦比亚的咖啡种植区与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高度重叠,咖啡农林间作系统不仅能够为农民提供水果、薪柴、木材等多种产品,帮助农民适应气候变化,还能作为栖息地为生物多样性保护发挥重要作用,同时作为生态碳汇帮助减缓气候变化。
2019年开始,位于安第斯山脉圣卢卡斯的数十个咖啡庄园获得了每年7万美金的专项资金支持。生态小农们承诺积极参与保护当地的原始森林和野生动物,作为回报,他们的咖啡豆能以有竞争力的价格被定期收购。这些生态小农不仅成为了中美洲与南美洲重要生态走廊的守卫者,也保护着当地濒危物种美洲豹的家园。类似的例子也出现在中国。在作为上一届 CBD COP15 主办地的中国云南省,2019年开始,德宏州芒市菲氏叶猴栖息地的几个村庄开展了“菲氏叶猴保护地低碳生态示范村项目”。项目通过种植菲氏叶猴适宜栖息的树种、发展林下经济、修建节能灶等,降低了项目区和周边社区对森林资源的依赖,特别是减少了对传统薪柴的使用,实现燃料替代,改善了社区居民生活环境。在有效保护森林资源的同时,减少采伐造成的碳排放并增加森林碳汇量。通过这些措施,项目减轻了对菲氏叶猴栖息地的人为干扰,助力了区域内5群300余只菲氏叶猴的保护,也提高了村民们对菲氏叶猴及其栖息地的保护意识。
项目的创新点在于:打破林业碳汇项目仅关注“碳收益”的局限性,将生物多样性保护基本要素作为核心内容纳入方法学中,其产品的“标的”除碳汇减排量外,还包括了对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定性和定量内容。通过积极的保护行动,项目区域内森林碳汇量明显增加,在项目20年计入期内,预计共产生碳汇减排量138,920吨二氧化碳当量。总结来说,这是一个基于实际生物多样性保护的需求,将可量化的碳汇与难以量化的生物多样性保护、促进农民增收等多目标相结合,具有多重效益的碳汇产品。
但是,在乐见中国国内对于高质量、多重效益碳汇项目的创新尝试的同时,必须注意的是,目前林业碳汇市场上还存在着各种乱象,项目质量参差不齐,监管漏洞频现。如何推动符合更高科学和社会要求的碳汇项目标准的研究和应用,如何规范企业减排行为,确保其将直接减排作为首要任务,并选择高质量碳汇项目来抵销剩余碳排放——从科学研究和健全监管机制方面还有很多亟待推进的工作。
超越碳汇,
多重效益森林价值再认识
长达几十年的大规模造林,使中国成为全球为数不多的森林净增加国。过去几年,中国在“双碳”行动、美丽中国建设、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战略和行动计划等政策中,森林覆盖率和森林蓄积量的提升有了量化指标。森林保护与修复走向舞台的中央,成为中国应对气候变化和生物多样性两大关键战略的主要措施。
但在实践中,重“造林”轻“管护”,重“面积”轻“质量”依然盛行。特别是在“双碳”行动背景下,通过造林和再造林,获得碳汇收入,成为当下各地应对气候变化最为时髦的行动。不可忽视的是,中国适合造林的土地储备已经不多,造林和再造林潜力不大,对天然植被和关键生态区造成破坏的风险尚存。急需将实现多重效益作为森林保护与修复的标准和原则。
与林业碳汇热潮涌动形成对照的,是多重效益森林的理念,虽然受到专业自然保护界的认可,但多重效益森林还未真正主流化。从国土空间规划、到林业标准、资金保障、以及成效评估,实现森林多重效益还有一系列需要攻克的掣肘。
数据信息参考:
1. https://www.worldbank.org/en/news/press-release/2023/12/01/world-bank-carbon-credits-to-boost-international-carbon-markets
2. Science. [2022.09.29]. Monoculture plantations fuel fires amid heat waves. 取读于 https://www.science.org/doi/10.1126/science.ade5923
3. Berthrong ST Pineiro G Jobbagy EG Jackson RB Soil C and N changes with afforestation of grasslands across gradients of precipitation and plantation age Ecological Applications 2012 22 7686.
4. Guo, L. B., & Gifford, R. M. (2002). Soil carbon stocks and land use change: a meta analysis. Global Change Biology, 8(4), 345-360
5. Zomer, Robert, et al. Carbon, land and water: A global analysis of the hydrologic dimensions of climate change mitigation through afforestation/reforestation. Vol. 101. IWMI, 2006.
6. National Center for Biotechnology Information. [2010.06]. Damage caused to the environment by reforestation policies in arid and semi-arid areas of china. 取读于 https://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3357704/#:~:text=Increased%20Desertification,exacerbate%20desertification%20(Cao%202008).
8. Enríquez‐de‐Salamanca, Álvaro. “Environmental and social impacts of carbon sequestration.” Integrated Environmental Assessment and Management (2024).
9. Veldman, J. W., Buisson, E., Durigan, G., Fernandes, G. W., Le Stradic, S., Mahy, G., … & Bond, W. J. (2015). Toward an old‐growth concept for grasslands, savannas, and woodlands. Frontiers in Ecology and the Environment, 13(3), 154-162.
10. Canadell, J. G., & Raupach, M. R. (2008). Managing forests for climate change mitigation. Science, 320(5882), 1456-1457.
11. Veldman JW , Overbeck GE, Negreiros D, Mahy G, Le Stradic S, Fernandes GW , Durigan G, Buisson E, Putz FE, Bond WJ. (2015b). Tyranny of trees in grassy biomes. Science 347: 484–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