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边

从90后到00后,观鸟何以在年轻人中成为一门显学

2024年4月16日
© Yan Tu / Greenpeace

不知从何时起,身边的年轻人都撕下了“宅家”的标签,越来越多人穿上了冲锋衣、登山鞋,对GPS定位打点和气象变化也颇有研究心得。我接触到了一群非常年轻的观鸟爱好者,发现这个爱好没我想象中那么小众,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严怡如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观鸟人,一个虽然常年奔走于户外接受暴晒,但因为防晒工作异常缜密,皮肤依旧白皙的“95后”。她任职于国际环保机构绿色和平,做森林保护的公众意识传播工作。

2023年末,我跟着怡如去过一次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它是北京最大的城市森林公园,目前有记录鸟类为307种,约占北京鸟种数量的60%。

那天很冷,怡如用一个马甲一样的装置带着望远镜,我一路跟着她,听她辨识不同的鸟,时不时接过她手中的望远镜,似懂非懂的地进行观察。

从傍晚到天就要黑下来,我越走越冷,最后几乎是催促着怡如结束这场观鸟体验活动,赶紧找一个室内的地方暖暖身子。

你穿的太少了,她说。我看着怡如,她在薄羽绒服外面套了一个棉袄,手套帽子围巾把她包裹得严实,我知道她脚上还穿着要大一码鞋子才能塞下的最厚的那种羊毛袜。

那天,怡如还“加新”(鸟圈术语,意为记录到新鸟种)了,那是一种名为棕头鸦雀的肥嘟嘟的小鸟。

入职工作的第一年,怡如就斗胆向直属上司请了一个月的假,去海岛“数鸟”。她回来后与同事分享了这趟“海岛去浪漫化”的经历。她说,参加这个项目的动机很简单,作为一个新手观鸟爱好者,生态学的门外汉,自然保护从业者,她很好奇鸟类野外研究在做些什么。

我更加好奇,观鸟是怎样的一种原生动力,能让她“挥霍”假期,在一个荒岛上历经数周的风吹日晒,只为调查研究这种叫做环颈鸻的小鸟及其栖息地,重复性地进行捕捉采样、沙滩调查等工作。

©Yang Keren / Greenpeace

观鸟是一份严肃的爱好,也是一门学问

2023年6月,在大理市区的一个公园里,顶着烈日,一行人手持望远镜,一路走走停停。

他们中有个叫提灯的学生,00后,本科从北京大学毕业后,直接以博士研究生的身攻读博士学位,是学校保护生态学课题组里年龄最小的学霸。他总是能在其他人前面识别出特定鸟种,普通人还没看到哪里有鸟的时候他已经语速飞快地完成了鸟种辨识。

2023年,他去了18个省级级行政区,加新鸟145种,爬行动物31种,两栖动物30种,顺便拍了一百多种植物、看了二三十种哺乳类动物。

我后来向他请教,如何才能成为他这样较为专业的观鸟者,他说最重要的是要把物种的识别和鉴定当作一个事儿,而不是只去看一看、拍拍照。

其次,学习上包括室内和室外两块工作。室外工作是大量的野外观察。在室内要多查资料,看图鉴、看论文;在观鸟之前做预习,如果检索图片时发现有相似物种,要用大量照片进行比对;旅程结束也要做复盘。

提灯从2019年开始接触观鸟,如今已经观鸟5年。他在暑假的新生入学报道现场报名加入北大绿色生命协会,大一开学后跟着社团开始一周2次的例行观鸟活动。

在北京大学的校园,提灯观鸟开始的地方,每年春季,可以看到十几种候鸟在未名湖边的小树林歇脚,猛禽构成的“鹰河”在他的头顶流淌而过;秋冬季节,提灯跟着社团去京郊水库边,看似荒凉肃杀的农田和荒地里,雁飞鹤鸣,偶有一只灰背隼掠过地面,惊起一群云雀,刺激而精彩……

提灯发现,观鸟不仅是在看鸟的活动,鸟与鸟之间的关系,还有鸟与环境构成的画面,一次次的发现和惊喜让他逐渐爱上观鸟。

提灯所在的保护生态学课题组还在2021年秋季与保护工作者、观鸟人Terry Townshend合作开展了北京夜间鸟类迁徙项目。他们在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总部80米高的楼顶安装了一台录音机,在每天日落到第二天日出的时间内录音,并查看声谱图、鉴定鸣声。

2021年秋天、2022年春秋、2023年春天,录音项目目前已经进行了四个迁徙季,项目组一共记录到八万多次鸣声,从中识别到一百多个物种或物种组合,大多数是夜间迁徙鸟的飞鸣,少数则来自一些本地留鸟。

“当我们进入梦乡时,地球上最壮观的自然现象之一正在北京的夜空中悄然发生,而北京夜间鸟类迁徙项目的初步结果让我们得以一窥其盛况,”提灯在一篇项目回顾文里这样写到。

同时,团队也担心,北京的夜间灯光对候鸟的影响。

人造光在全球范围内每年至少增加2%,而光污染可能导致候鸟在夜间飞行时迷失方向、与建筑物相撞,扰乱它们的生物钟或干扰它们进行长途迁徙的能力。

2022年的世界候鸟日,主题是减少光污染对候鸟的影响及其造成的重大威胁,那一年的口号是“Dim the Lights for Birds at Night”(为夜晚的鸟类调暗灯光)。

©Yang Keren / Greenpeace

这个神秘组织,i人e人都可以加入

鸟圈不大,但是圈内关系紧密,鸟友之间不论天南地北可以很自然地联系到彼此,就像一个神秘组织。

怡如开始观鸟后,第一次在“中国观鸟记录中心”(一个在线的观鸟记录数据库,鸟友会把自己推到的鸟记录在这里)上传了在无锡的观鸟记录,被当地鸟友发现,并以电子邮件的方式向她问好,还把她吸纳到无锡观鸟群。

我为这种过于热情真挚的交友方式感到惊奇,一度担心它是隐藏着骗局的“杀猪盘”。

怡如说,观鸟很需要交流。

她说,当“推到”(鸟圈术语,意为发现)新鸟种时,会很想与鸟友分享,“自己捂着就没意思了”。并且,在交流的过程中,还可以接收鸟友分享的相关知识,很快乐。

李享从2016年在厦门大学读大二时开始接触观鸟,已经观鸟七年,推鸟超过一千种。他是怡如在去厦门观鸟时,被鸟友推荐认识的当地小有名气的观鸟大神。

大学期间的一次经历让李享意外获得了在鸟圈名气的“原始积累”。

那是2017年11月的一个早上,李享像往常一样在学校的后山观鸟,一群秧鸡在学校和植物园交界处的水潭活动,其中一只不是平常所见的白胸苦恶鸟,于是他赶紧拍照记录下来。

查图鉴后,他判断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鸟——斑胁田鸡。但是他又不太能确定,于是把照片传给学长学姐,向他们求证。

得到肯定的消息后,李享激动地把消息散播到鸟圈,厦门及周边的鸟友们立马闻讯赶来,有位学姐甚至从漳州坐船到厦门,只为一睹斑胁田鸡真容。

李享一天接待了两波、十几个客人,很多人因此认识了当时还是“小透明”的他。

汉堡观鸟时间不算久,从2022年开始接触观鸟的她形容这是一个“人传人”的爱好。她还在业余时间与朋友一起运营着一个女性观鸟社群,不定期在群里组织观鸟活动,鼓励“萌新”来体验。

汉堡说,她觉得日常生活中女性的表达常常是被压抑着的,希望在这里有一个轻松自在的氛围,可以让大家自由发言,没有比较与竞争,不必担心被批评与打击,也没有社交压力。

她观察到,也有参加活动的人一直不说话,就静静散步,这样也挺好的。

交流一圈下来,我发现观鸟是个可i可e、包容性非常强的爱好。可能它也顺应了当代年轻人“仰卧起坐式社交”的追求吧——不想说话时就一个人去观鸟,想分享时随时都有可以倾诉的对象。

©Yang Keren / Greenpeace

爱好可以改变人生,以或宏大或微妙的方式

兴趣爱好在多大程度上会影响一个人的生活?

提灯曾因高考取得高分、选择就读于北京大学的生态学专业而被媒体报道。当时他的选择理由是“生物界有着惊人的多样性,而里面又暗藏高度的统一性”,他沉醉于这种奇妙的统一性。

对于研究者来说,鸟具有独特性,又是一个很好的指示物种,可以比较直接地反映一个地区的生物多样性,它们比较容易调查,人们的认知也相对充分。

在观鸟成为他的兴趣爱好之后,提灯不再是泛泛地对生态感兴趣,他发现并沉醉于认识生态系统的这一新视角,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也进一步建立了深度。

本科毕业后,提灯选择应用生态学领域的保护生态学作为直博专业。

观鸟对于怡如的改变则是更加微妙的。在北京生活了五年之后,因为观鸟,她在这座拥挤而喧嚣的大城市看到了自然的运行。

2023年冬天就要结束的时候,怡如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看到黄腹山雀。她知道,这是春天来了。

怡如说,她内心很笃定,没有去查日历,“我知道了四季是在流转的。”

通过观鸟,怡如还对日常工作中在做的“什么是好森林”的概念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好森林”也是更多鸟儿会喜欢的森林。这样的森林树种多样化,垂直结构完整,能给不同的动植物提供生存空间和食物。

以林鸟为例,它们可以吃植物的果实,再将未消化的种子通过粪便传播到更远的地方,促进森林植被的天然更新和群落演替;也可以吃各类昆虫,从而控制森林中昆虫的数量,维持森林生态系统中生物之间的平衡关系,她介绍。

怡如说,“观鸟使我意识到,好的森林里不只有树,而是一个完整、流动的生态系统。我希望这样的好森林能越来越多。”

汉堡曾在故事FM与绿色和平主办的一场开放麦活动中分享她因为鸟进了派出所,还跟鸟坐同一辆警车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走在打疫苗路上的汉堡,发现马路边有一个公开使用诱捕笼的大爷。她没有多犹豫,报警并指认出诱捕笼里关着的黄雀、红胁绣眼鸟、八哥和一只怀氏虎斑地鸫,其中黄雀、红胁绣眼鸟是北京市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上的鸟类。

© Story FM / Greenpeace

日常生活中,汉堡看到周围有小朋友去喂鸟,她真的会走上前去制止。通过观鸟,或者说,通过与自然的深度互动,赋予了她更多的勇气。

在她经营的女性社群里,群友最经常做的事儿是分享自然文章,或是给其他人发奖状,有群友救了一只撞玻璃的鸟,也有群友在观鸟的过程中遇到露阴癖,报警后发现这个人是惯犯,最终这个人被拘留了。

读本科时,李享每学期都要去杉际内观鸟,那里背靠厦门最高的山,一个单程距离3小时的地方观鸟。年轻的大学生们没钱打车,交通也不方便,要转几趟公交。有时观鸟结束后,一行人坐下午五点拥挤的末班车,一个小时的山路,他们站在车上一路聊着天,就这么慢慢晃回学校。

李享说杉际内可以看到厦门很少见到的秋天的景色,红色的、黄色的落叶,一起坐车的朋友,和那儿的鸟一起,构成李享“为热爱而奔走的时光”中的一景。

时光飞逝,李享在观鸟中离开校园,进入社会,这份爱好也让本科学习电气工程的他得以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的职业道路——如今李享在厦门当地的公益组织做自然教育工作,正在把他对鸟的认识和热爱分享给更多家长孩子。

(文章作者:安琪,临时活动备案:中国环境故事网络2023,授权发布于《时尚健康》)

©Yan Tu / Greenpe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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