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边

香格里拉森林修复调研手记:市场补偿机制仍在孕育中

于2023年8月在云南香格里拉举办的“实现森林修复的多重效益”研讨会上(主办方: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生态研究中心,云南大学生态与环境学院,协办方:绿色和平),绿色和平邀请了三位写作者,她们选用会议提到的案例和信息,结合自己的兴趣和专业进行文章创作。此文作者刘益,文章首发于界面新闻。


去年夏天,我参加了绿色和平组织的香格里拉森林修复调研活动,在野外的山上行进时,我们路过了一棵巨树,带队的教授说,它虽然大,然而里面已经死了,就是因为它太大,养分无法供给这棵树的心,只能维持表面的生长。那是我第一次直观地体会到树木的美与伟大。张爱玲曾经写,美的东西不一定伟大,但伟大的东西总是美的。在一棵已然心死但树根还盘踞在野山的巨木面前,在一种美与伟大如此统一的事物面前,有谁能够不受到触动呢?


在今天,树木本身被赋予了太多人为的含义:树木是应对气候变化的救星,它可以吸收二氧化碳、涵养水源和防风固沙,保护人们免受气候灾难;树木是发家致富的秘诀,跑马圈地般抢占碳汇资源,把握时代的风口;树木是绿色消费的证明,积攒足够的能量后,就能在遥远的荒漠里种下属于自己的树;树木是缓解焦虑的帮手,被生活折磨得无法继续时,人们选择出门去拥抱一棵树。


抱着索要更多回报的隐秘愿望,我们给予树木期待,付出时间和关爱,但却忘记,树木先于我们存在,它们才是这个地球的主人,我们是那个后来者。法国作家米歇尔·图尼埃(Michel Tournier)曾经写过一篇小说,讲的是亚当和夏娃因为禁不住诱惑,偷吃了禁果,于是他们再也听不到来自自然的音乐,为了应对这可怕的寂静,从此人类便发明了音乐。也许是时候,我们要关闭一会儿这被制造出来的音乐,去听听自然的音乐,听树木作为树木本身而存在的价值,我们也要问问自己,如果树木给不了我们想要的那么多,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我们还有什么选择?

 树木作为一种碳汇

碳汇(Carbon Sink)指的是从大气中吸收二氧化碳等温室气体的过程、活动或机制,能吸收和固定二氧化碳的都可称之为碳汇。

树木在近几年以碳汇的形式快速进入人们视野的一大原因是全国碳市场的开启。

2021年7月,全国碳市场正式启动上线交易,作为全国碳市场的补充机制,重点排放企业在履约时可以使用CCER最高抵消其应清缴碳排放配额的5%。CCER(China Certified Emission Reduction),即国家核证自愿减排量,虽然它也包含其他类型的自愿减排项目,例如可再生能源等,但林业碳汇始终是最受欢迎的温室气体自愿减排项目。

我国林业碳汇项目最开始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2005年正式生效的《京都议定书》。当时,《京都议定书》为了使各国完成减排目标,引入了三种基于市场的机制:国际排放交易机制(IET)、联合履行机制(JI)和清洁发展机制(CDM)。

其中,清洁发展机制允许发达国家在发展中国家投资低成本的减排机会,并从产生的减排量中获得减排信用,从而减少需要在本国境内完成的减排量。由清洁发展机制项目所产生的额外的、可核实的温室气体减排量,称为“核证减排量(Certified Emission Reductions,即CER)。

在此背景下,2005年,在国家林业局的支持下,云南省林业厅与保护国际(CI)、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TNC)合作实施了“森林多重效益项目”,这是一个基于气候、社区、生物多样性标签(CCB)下的清洁发展机制造林/再造林碳汇试点项目。

该项目营造了467.6公顷的混交林,其中37.6公顷直接与高黎贡山自然保护区相连,78.2公顷与保护区毗邻,项目产生的CER(临时核证减排量)可用于国际碳汇市场的交易。

云南绿色环境发展基金会应对气候变化部部长方翔提供给界面新闻的资料显示,在该项目中,农户免费提供土地并与林场签订项目参与合同,参与项目与合同规定农户在项目计入期内得到所有自己土地上的林产品和非林产品,并获得一定的劳动力服务报酬,林场提供种源、肥料、农药和森林经营管理并提供技术服务和承担相应的风险,作为回报他们获得出售的CER。

但在2013年,欧盟限制大型的CDM项目进入欧洲碳市场,只接受最不发达国家新注册的CDM项目。一篇发表在生态学报的论文《近20年我国森林碳汇政策演变和评价》显示, 由于清洁发展机制下的造林再造林项目申报流程复杂,开发要求严格并且主要在低收入国家实施等因素,限制了此类项目在我国的发展,因此在后期,国际核证碳减排标准下的林业碳汇项目成为了我国参与的主要国际碳汇项目。

在2012年,国家发改委发布了《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管理暂行办法》,国内CCER市场的建设就此开始。

但由于存在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量小、个别项目不够规范等问题,2017年发改委再次发布公告,暂缓受理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方法学、项目、减排量、审定与核证机构、交易机构备案申请。

去年10月,生态环境部发布了新的《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管理办法(试行)》 ,并在之后发布了第一批温室气体自愿减排项目方法学和一系列配套政策,《碳排放权交易管理暂行条例》也于本月正式公布,并将于今年5月1日起实施,CCER市场的重启为林业碳汇带来了一轮新的热度和讨论。

几位业内人士告诉界面新闻,碳资产开发公司在去年年底又开始积极开发新的林业碳汇资源,然而,在目前的方法学下,可开发的资源并不如市场渲染的那般前景广阔。

 新造林碳汇项目市场份额有限,提升森林质量更为紧迫

林草碳汇研究院(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研究员朱建华是此次生态环境部新发布的CCER造林碳汇项目方法学的第一作者,他告诉界面新闻,根据目前已发布的新方法学,达到申请条件的碳汇项目仅仅是一部分的新造林活动,对已有森林的经营和修复目前暂不在支持的范围内。

我国目前有森林面积34.65亿亩,森林覆盖率24.02%,预计在2035年将达到26%的峰值。国家林草局去年十月的一项调查结果显示,国内现有可用于造林的地块,大部分在降雨线400毫米以下的西北、华北地区,林地质量差、造林难成林,扩大森林面积空间有限。

朱建华同时表示,从总体控制来讲,国家碳市场也会把碳汇项目的供给控制在一定范围,并且也会有相应的高门槛,只有一小部分符合条件的高质量的森林碳汇才可以去申请交易,“在过去十年中,真正通过碳市场进行交易、并且获取回报的林业碳汇项目实际上很少。”

这也意味着,即使国内的CCER市场重启,新的林业碳汇开发仍受到两方面的限制:第一,国内目前可用于新造林项目的地块有限;第二,全国碳市场未来的交易活跃度对林业碳汇开发有着很大影响。

当所有的目光和讨论都集中在新的CCER林业碳汇开发时,我们也应看到,提升现有森林的质量更加紧迫,如果做得好,会带来更多的森林碳汇增量。

中国目标到2060年实现碳中和,森林系统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十分重要。中关村绿色碳汇研究院院长李怒云告诉界面新闻,据专家估计预计我国到2060年仍然有20-30亿吨的碳排放无法消除,这部分就主要需要生态碳汇来吸收。

目前中国森林质量不高,碳储存和碳汇能力都还有提升空间。我国每公顷森林蓄积量为94.83立方米,只有世界平均水平131立方米的72.4%,每公顷年均生长量仅4.73立方米,树龄相对年轻的中幼龄林占森林总面积的60.94%。李怒云表示,这是因为树木在刚开始生长的时候吸收二氧化碳量较小,到了生长的中后期,才会吸收更多的二氧化碳。

北京中创碳投科技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孟兵站告诉界面新闻,相比一些国家和地区,我国很多森林资源大省,如福建、江西等,平均每亩的森林蓄积量还不够高,这就意味着通过经营技术手段提高森林质量、提升碳汇能力的潜力巨大。比起造林,提高现有森林的质量更为重要及紧迫。

云南香格里拉普达措国家森林公园原始森林,中国仅存的未受侵扰原始森林景观之一。

 森林经营需要更多的经济支持,需要全民参与

森林经营比想象中的更需要钱。

资料显示,在森林资源的经济支持上,我国有关的财政补贴主要为中央森林生态效益补偿、森林抚育补贴和造林补贴三项激励措施。

李怒云告诉界面新闻,从1998年开始国家实施了六大林业工程,全国天然林得到有效保护、宜林荒山荒地造林和大江大河流域植被恢复以及沙化土地治理等生态建设成效显著,国家为此投入了巨额资金,但加快植被恢复,仅靠政府补贴是远远不够的,要真正提高国内的森林质量,这始终是一项需要全民参与的活动。

因此,要提高森林经营水平,除了国家直接的财政补贴后,面向企业和社区发展也很重要。双碳政策提出以后,给国内很多企业带来了购买碳汇的需求,这是碳汇收入的很大一部分。林业碳汇项目的发展可以带来一部分收入,支持森林资源的维护。

伦敦证券交易所碳高级分析师谭琭玥告诉界面新闻,碳汇带来的收益肯定可以减缓一部分国家森林修复的财政支出,但这取决于未来国内碳市场的碳价水平,并且就目前现有的新造林碳汇项目而言,市场规模很小并且准入严格,预计带来的减缓规模并不大。

中国曾经有森林经营类碳汇项目方法学,但它并不在此次生态环境部披露的第一批新方法学中。 孟兵站告诉界面新闻,CCER市场重启之后,很多人希望新的森林经营碳汇项目方法学可以出台,目前也有很多人在研究,但该类方法学仍存在问题。

相对于新造林项目而言,森林经营类碳汇项目的基准线并不清晰。例如,在空地上造林,吸收碳汇的基准线就是0,但如果是森林经营类项目,基准线就是经营前的碳汇吸收量,森林经营后相比经营前有了碳汇吸收量上的提升,这部分就可以用来交易。

“经营前的基准线和项目额外性的确定,是一个不好解决的问题,现在对于森林经营类碳汇方法学的研究,基本上都集中在这一块,如果这个问题可以解决,有可能再过两到三年可以把森林经营类碳汇项目也纳入进全国碳市场。”孟兵站提到。

但即使森林经营类碳汇方法学得以通过,它为提升森林质量带来的经济贡献也不会实现飞跃,原因还是在于前文提到的CCER市场是全国强制碳市场的补充,它的市场供给很大程度上受全国强制碳市场的运行状况限制。

朱建华告诉界面新闻,林草碳汇研究院已经初步研究编写了森林经营类碳汇项目方法学,作为CCER新方法学的储备。但森林经营类碳汇项目方法学对于促进整体的森林修复作用比较有限,因为仍然只有一小部分符合条件的森林经营活动才有可能去申请碳汇交易,获得的经济回报对于全国普遍需要开展的森林质量提升而言,仍是杯水车薪。

云南哈巴雪山

根据生态环境部新发布的造林碳汇方法学,碳汇项目从业主申请登记的项目减排量的产生时间开始,最短时间不低于20年,最长不超过40年。在界面新闻参加的绿色和平举办的“实现森林修复的多重效益”研讨会上, 会上有关注碳汇的专家表示,碳汇的计入期会给碳汇资金带来不确定性,因为这一部分的收入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并且,建立市场机制对促进森林修复非常重要,可以通过生态补偿机制,将森林修复的生态价值转化为经济价值,有了经济价值,才会吸引投资者的参与。

有一些企业想要参与到森林经营的过程中来。 孟兵站告诉界面新闻,在双碳政策提出后的第二年,有一些国外的机构来询问,“他们并不直接去市场里购买碳汇,而是直接参与到森林经营的过程中,例如一家知名外国企业和我们讨论过好几次,想投入一部分的资金来帮助地方的老百姓开展森林经营,这实际上非常具有额外性,因为老百姓自己没有资金来做这件事。”

孟兵站提到,这件事后来虽然没有继续推进,但它实际上是一个很好的方向。国务院在2021年发布的《关于科学绿化的指导意见》中曾提到,支持社会资本依法依规参与国土绿化和生态保护修复。

社区发展也是支持森林修复的一大推动力,保障森林周边社区的居民可以从森林经营中取得收入,可以有效地提高他们的积极性。但孟兵站告诉界面新闻,中国在2008年左右推行集体林权制度改革,即把树木的权属分给每家每户,但在国内部分地方,很多老百姓并没有林权证书,这就导致他们未必可以拿到当地碳汇的资金收入,他们甚至都不一定知道当地符合条件的林地被用于开发碳汇这一事情。

李怒云告诉界面新闻,要增加植被恢复和森林经营的资金收入,还可以从发展林下经济入手。即借助林地的生态环境,在树冠下开展林、农、牧等多项目的复合经营。她表示,林下经济有收入,反补到林地经营者,可持续的植被恢复和森林经营才能落到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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