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绿色和平特约作家王蕾采写
植物王国变成一个童话世界,只需要一个巨大塔吊的加入。
准确地说,西双版纳热带雨林这个植物王国本身就是一个童话世界,但有了塔吊,这个童话世界允许了人类的加入。
美景看遍时的凶险体验
我们身处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的望天树热带森林样地里,这里矗立着世界第一高的林冠研究塔吊,高度80米。人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顿时缩小了。等着塔吊升起,童真会快速回到每个人的脸上。看,被巨人托在手心,在深绿的波浪起伏中遨游,你可以选择靠近那个长满各种附生植物的树杈,探索一个树洞、一个树丫里都可能形成的一个个微型生态系统,也能让这股温柔而强大的力量把你一下提到空中,从高处俯瞰植物的海洋……被庞大的塔吊带着,和植物做了一次隐秘又刺激的互动,回到地面,所有人都大呼过瘾。
“你们天天在这里工作,可真幸运”,同行的人对塔吊驾驶员董金龙和他的同事张文富的工作环境充满羡慕。董金龙和张文富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大家只是看到这份工作单纯快乐的一面,却不知道那煎熬痛苦的一面。
望天树的塔吊样地有1公顷,这就是他们守护的小世界。他们在这个世界里埋头工作,一转眼,董金龙至今是第七个年头,而张文富已整整十年。所有热带雨林中该看到的美景,该遇到的凶险,甚至可能遇到的伤害,他们几乎已经全部体验。
只要走进样地,他们必须严格遵从安全要求戴上安全帽。热带雨林中偶然会遇到高空掉落的断枝残杈,砸下的力量不亚于空中落石。如果赶上气势汹汹的磅礴大雨,打过来的就是一场雨点加树枝的双重暴雨。最难熬的季节就是雨季,雨水清洗整个森林,也在冲刷沉积已久的腐质物,热带雨林特有的淋溶现象让绝大多数人对树林里滴落的雨水过敏,浑身奇痒,疙瘩褪了又起。而无论雨季还是雾凉季,这里的地面都水漉湿滑,行走困难。一次董金龙偏巧在一个坡面上滑倒,身体迅速向深谷下滑,出于自救本能,他先是右手死命去拉小树,不管用,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支撑,结果,右肩膀脱臼,左手腕骨折,双重损失。
还有蛇,样地中最常见的是竹叶青,他们记不清已多少次与竹叶青近距离接触了。一次快速行进中前面有小树杈挡住,抬起来,好重,转头再望,一条“小青”已经进入战斗准备。张文富还单打独斗过眼镜蛇。那天下雨,大雾中的林地极暗,路也油滑,突然,他感觉有个东西跃了过来,本能地用文件夹一挡,掉在脚下的竟是条眼镜蛇,调整了身型直接跳起再进攻,张文富没有跑,而是选择像眼镜蛇一样,单手用文件夹开始了他的反攻。“眼镜蛇的速度和灵敏度都高,跑不掉,别无选择,一定要去镇住敌人”。张文富按照自己的策略追了眼镜蛇十多米,每一步都很缓慢,和毒蛇间的对弈,要点就是稳。“所以我们的野外很刺激”,张文富笑着说。
对话森林中的角色转化
董金龙和张文富今年都三十出头,两人都是奋战在一线的科研人员。他们最想和外界分享的是热带雨林的植物丰富度和生物多样性的美好。他们工作的望天树塔吊样地虽然仅仅一公顷的土地,但却拥有270多种木本植物,形成了错落有致的生物群落。单纯看这个数字很难说明问题,对比来看,我国北方一个几十公顷的森林样地上拥有木本植物种类才100多种。在物种多样性如此丰富的热带雨林工作,植物分类和识别便成了不能绕过的重要一环。
董金龙在云南师范大学学习时,最感兴趣的是植物学。他的毕业论文是关于中国兔耳草属的分类和地理分布研究,整整半年,天天泡在标本馆看标本和植物志。启于幽微,大胆求证,再判断下去,稳、准、狠,植物分类对他来说,比侦探小说还要过瘾。再加上一直参加滇中地区中药化学成分鉴定研究和横断山冰原带种质资源调查,在青藏高原和横断山脉的山中行走过四年,毕业后又先在西双版纳植物植物园做了整整一年的植物物种数据采集和校对,他对自己植物分类的知识储备很有信心。
2013年,他到云南西双版纳森林生态系统野外科学观测研究站的望天树雨林样地负责塔吊工作,突然,他拿到了人生最恐怖的故事脚本——眼前的许多植物居然认不出!“看什么都只是绿色,科、属、种都说不上来”,他感觉被这片绿色海洋吞噬了。还好,他有同事张文富的帮助。张文富从大学毕业后就来到这里,参与野外样地的建设,并长期从事雨林样地生物监测。他开始也是对这里的植物一无所知,在西双版纳热带森林样地,植物鉴定书籍基本失去效力,因为志书中出现的描述多是花果等短暂出现的植物器官,但热带雨林高大树木的这些植物器官却极难获得,实际工作中百分之九十的时刻,张文富工程师只能默默对着一片叶子、一根树干……270多种植物,叶子认识了,茎也搞明白了,种子又来了。在这个错综复杂的植物群落中,繁多的藤本植物和附生植物总能扰人耳目。地上落着颗种子,仰头望去,却搞不明白它来自何方“神圣”,只能等着机缘巧合,能准确捕捉到可以寻宗的时机…………张文富经历过几轮绝望,熬了又熬,他熬成了大家眼中的植物分类大神。然后,董金龙来了,在他身后复读机般重复着永远一样的问题:“这是什么?”
如今董金龙也已成为植物网络社区推崇的鉴定“大神”。他喜欢自己驾着塔吊,静静地和这些树呆在一起。但是他很少对外表达自己的情感,谦逊持重的他强调:他的岗位是科研支撑和科研辅助,只是辅助科学家顺利开展实验。从2013年做塔吊管理员,参与和监督了这座塔吊的建设,之后专门负责为研究人员操作塔吊,他一路学习了操作、维修和塔机电气原理并考取证书,硬把自己从一个学生物科学的理科生扭成了电气工程师。
命系塔吊时的情有独钟
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的森林塔吊平台对全世界科学家开放,七年来,董金龙近距离接触了全世界各个学科的专家,也听到了各式各样的新鲜课题,微小可以小到土壤分析,宏观也可以大到全球气候变化研究,他越发觉得生态学的深奥,有太多人类未知的区域,还有那么多可以解惑的路径。
塔吊的移动十分灵活,可以保证你去到周围雨林中的细微末节。“我们再去看看兰花吧”,同行中有人对高空中附生在树杈上的那片兰花赞叹不已。兰花太珍稀了,在野外见到一种都可以让植物爱好者兴奋上几天,何况,远处那个树杈之上至少附生着二十多种。董金龙笑了笑,他已经习惯了大家第一次从高空俯视植物王国所涌出的新奇与兴奋。
1公顷望天树塔吊样地内有50多种附生兰花和20多种附生蕨类。蕨类属于孢子植物,用于繁殖的孢子里面包着存储空气的气泡,而兰花种子细如灰尘,种子非常轻。某一天,一阵微风把它们带到了这30米的高度,它们就在望天树伸出的这个杈上扎了根。兰花有肉质茎,肥大的叶茎保证营养的储存,可以让它们安然度过整个旱季。附生的巢蕨无法获得土地中的养分,便把自己长成一个兜子,接凋落物,自己给自己“积肥”。董金龙有一次还在50米高处发现了树蛙,它们为何能爬到这个高度,还是一直在此传宗接代,到现在都是个谜。他还在附生兰花从中发现过两米多长的黑眉锦蛇,喜食蛙类,也许是跟着蛙而来吧!后来又发现了高空作业的蚂蚁,蚂蚁上树的秘密不难揭开却十分有趣,它们运土在树干上做出一条向高空进发的蚁道……这些平行发展的故事都发生在一棵望天树上。
董金龙和张文富都对塔吊越来越情有独钟,如果没有这个庞然大物的帮助,在地面仰视,看到的生态系统只能算“盲人摸象”。而塔吊带着他们去跟植物做了一场又一场别开生面的对话,再回到人类世界,他们的所见所想都截然不同。
塔吊运行依赖电源,停电意味不仅是瘫痪,更是巨大的危险。尤其是这片热带地区,晴天和雨天似一张随意翻动的扑克牌,暴雨忽如其来,时常伴随着雷电和狂风,塔吊便成了个巨大的引雷针,如果这个时候恰巧人在吊篮里,境遇会十分危险。张文富“有幸”第一次亲身体验了紧急自救。一场暴雨忽至,塔机停电,为了避免被“烤熟”,张文富只得迅速给自己套上救援设备,决然地放下自己,下降了十多米,他突然发现情急之下只顾放主绳,副绳上的自锁器超过了手能够到的距离,他吊在空中无法动弹,只得再把自己生生拽上去,下面拖着沉重的救援绳,挣扎了近半个小时才放下自锁器成功脱险,不过,双手的皮都被磨掉。董金龙“排队”紧接着也遭遇了一次,即使有安全带兜着,体重都压在一根绳子上,身材魁梧的他承认“腰累断了”。
但他俩接下来就碰到了更加崩溃的情况,一个大学老师带着三个学生做项目,刚刚还是讨论学术,转眼间就要把所有人从70米高空放下去,所有人顿时六神无主,张文富先在下面接应,董金龙在上面一个一个地放人,整整三个小时才全部获救。
为了避免停电事故再发生,有人提出让他们引进一台柴油发电机,紧急时刻随时备用。董金龙拒绝了,他见识过柴油机燃烧时废气排放的威力,伴随着轰鸣的噪音整个林子烟气缭绕,这无疑对样地造成极大污染,也严重影响气象监测数据质量,他无法容忍这一点。
塔吊操作对严谨性和安全性都要求极高,董金龙必须集中精神在每一次操作上,小心翼翼地移动,还要注意下面张文富的提示。
“可以放了……”,下面张文富的声音似从深洞中发送而出。董金龙按下暂停键,从脚下找出一个跟他胸板儿一般大的巨型卷尺。卷尺放了下去,足足等了几分钟,遥遥又传来一声:“64米……”,这就是我们脚下这棵望天树的准确高度。
雨林“巨人” 托起的希望
望天树(Parashorea chinensis)是中国最高的树木,有记录的最高高度为80米。1974年,正是这个树种的发现让中国的植物学界沸腾了。望天树属于龙脑香科(Dipterocarpaceae)植物,是判断热带雨林群落存在与否的重要依据。发现望天树,中国从此拥有了全球北回归线附近的唯一一片热带雨林。董金龙到版纳植物园工作之后,凑巧在标本室中看到了报道当年望天树被发现的一张剪报。虽然他对这个背景早就心知肚明,但是亲身到望天树热带森林样地工作,他才真正体会自己工作的重要,以及守护这片望天树的职责。
在这片雨林中,望天树既是建群种,又是关键种,是这一片森林的主导灵魂。董金龙一直着迷于望天树开花时的繁茂,那是一份常人无法到达的风景。开花季节,他乘坐塔吊直上树梢,先听到铺天盖地的“嗡嗡”声,漫天的花,数不清的蜜蜂,他一头扎进了植物与昆虫的欢场。那是生命力蓬勃爆发的火山中心,花拼力炸裂,每只蜜蜂满头满身都沾满黄色花粉。无刺蜂、小蜜蜂、中华蜜蜂、大蜜蜂都齐齐赶来。在这场攻城略地的战争中,轻盈的蝴蝶落后了,只有强健而勤劳的蜜蜂,才能掀起这黄色的狂风骤雨。
黄色花朵爆发后两三个月,望天树到了盛果期,掉落的成熟种子密集得像下雨。龙脑香科的拉丁文“Dipterocarpaceae”,意思是“带着翅膀的种子”。望天树的种子体型硕大,驾着三大两小的“翅膀”,最大程度避免“硬着陆”。因为重量,这些种子甚至无法越过山梁,而一旦落地,如果没有立即发芽,这个生命的小蜡烛就熄灭了。
“热带雨林的保护太重要了,这里顶级树种如望天树或毛猴欢喜,它们的种子都属于顽拗性种子[1],种子大,传播距离不会很远。热带雨林虽然生物多样性极其丰富,但一旦遭到破坏,恢复起来比想象的难多了”,董金龙说。
董金龙和张文富住在离样地不远的一个野外工作站,站里有七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能分工,大家连在一起才能搞好科研支撑和长期监测。工作站的工作人员多数人的家都在城市,为了照顾孩子上学,也为了照顾老人就医,扎根于此的他们只能忍住思念,一个月回一次家都算奢侈。
一条狗摇头摆尾地跑了过来,董金龙叫它“零零二”。陪伴他们的小狗从开始的“零零一”,到后来“零零七”,有失踪的,有生病死的,有跟着科研人员上山出事故死去的,只有“零零二”一直活到现在……“零零二”见证了在这片热带雨林边缘,几个大男人相依为命的孤独和默契。
张文富在工作站的空场里特意留出一片望天树的育苗区,如今上千棵小望天树长势喜人。“由于种子的特性,望天树的种子在野外高温高湿环境中发芽率极高,但各种植物争夺资源太激烈了,所以真正萌发后能够生长、定植并长大的概率太小了”,张文富解释,所以他就自己养了一批又一批的望天树种苗,给每个植株最好的照顾,并期望有一天可以有用武之地。
曾经的青春与未来的余生都在这里
张文富在望天树样地摸爬滚打了十年,刚开始的工作就是收集种子和做种子分类,如今种子已经收集了几百个。小的种子直径只有一、两毫米,小如圆珠笔尖,大的种子长十几厘米,宽五六厘米,大到成熟落地后,风都吹不走。张文富说种子是他给自己挖的一个“坑”。刚开始工作时,认定了要给自己找个爱好,不然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呆不住。种子收集了这么多年,迷惑却越来越多,为什么这类种子需要休眠到隔年才能发芽,为什么那类种子不需要?种子的谜团对他已不再是爱好乐趣,而是一个解不开就终生难以释怀的疙瘩。每一颗种子就意味着发芽的希望,他手里捧着几百个希望,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这片森林了。
张文富的日记中写着:“青春呢?在这儿了。余生呢?在这儿了。路很长,慢慢走,守住的不止眼前,还有希望……”
参考资料:
[1] 顽拗性种子(recalcitrant seed)是指不耐失水且对低温敏感的种子。这类种子成熟时仍具有较高的含水量(30%~60%),可自动进入萌发状态。一旦脱水(即使含水量仍很高),即影响其萌发过程的进行,导致生活力的迅速丧失。